對現在的我來說,「老年」像落在地平線後方,遙遠陌生的國度。作者希望替終有一天會踏足其上的我們,先描繪彼岸風景,有個心理準備好上路(是說橫豎已經在路上也沒得選)。
當初也是想知道該怎麼思考老年生活,才翻開這本書。雖然還有幾十年,未雨綢繆總不壞。
書中沒有忽視暮年遭遇老病殘窮的艱難。每個老老人的生活都有困頓之處,每天醒來就面臨另一場硬仗。但各人以其能力所及的方式,創造合理程度、足以支持生活的快樂,甚至還能打造一番事業。論證即便走到末途,生活也未必如一般人所恐懼的不堪而無望。
忍不住注意書中那種「希望替讀者帶來積極啟示」的用力痕跡,如果摘要就會得到如下的啟示:面對極微不足道的小事,也時時保持感恩/知足常樂/接受生命和死亡的本質/無論外境如何都選擇快樂/面對逆境時學會調適和接受他人幫助/找出到老年仍能支撐自己的人生目標。
很美式的正向心理學路線。
其實我完全不反對正向心理學。事實上,為了調整容易往黑暗面傾斜的焦慮型體質,我曾窮盡一切方法,把自己洗成正面思考的人,也收效頗豐。只是本書的正能量還是微妙地超過了我能接受的劑量。像棉花糖熱可可,喝下之後舌根總殘留一點膩。
一直覺得role model極難找。真要說誰曾讓我萌生「老了要像她那樣」的念頭,一是Accidental icon,一是安妮華達。前者是社工系教授兼ig時尚達人,後者是攝影師兼電影導演。兩者共同點大概是某種(未必外放但確實存在的)個性。這樣的不平淡,並不容易。
想到很多作家隨年紀增長,文字常越發雲淡風輕。第一次有這種感覺是讀余光中。關於他的爭議暫且不表,因為得承認,他曾讓小時候的我見證文字會發光,尤其若動詞下得好,扎人如尖針。到了晚年,轉而寫雲啊月的,很禪很脫俗,只是沒力勁。另一個是卜洛克。中年時期的史卡德,陰鬱嫉世,朝人生不停揮拳又落空,唐吉軻德般徒勞,可是每次出拳時的空氣震動,掃過肌膚的觸感,總讓讀者戰慄。現在看到和伊蓮過著退休中產生活的史卡德,雖替他開心,也知道他老了,撐不起過往的憤怒,也沒必要。
我猜包括作者和角色,都相當程度實踐著本書的啟發。這麼說有點失禮,他們感覺像水摻多了的三合一,有一絲過且過的味道。
不過書中有個說法我喜歡:「別再相信掌控的迷思。如果你認為你掌控自己的人生,可以選擇人生的走向,那麼老年就像侮辱,因為你沒選擇步入老年。但如果你把人生看作你會遇上一連串事件,必須臨機應變(也就是應對這個世界),那麼老年不過就是長篇故事中的另一章。老年的事件不同,不過故事中的事件本來就會不同,而且總有一些似乎不堪承受。」(P. 140–141)
若說練習靜心冥想三年多讓我學會什麼,其中之一便是臣服。並非被動不作為,是深刻理解絕大部分事件都在控制之外。遇到事情時先接受它(包括接受「一時仍無法接受現實的自己」),隨順做最適當的應對,寬心面對結果,再繼續處理下一件事。順流而行,似乎真的可以更輕鬆自在。
黃麗群《理想的老後》篇中短短一段,就把這狀態寫得清楚明白: 「有時候我猜要抵達理想的老年,必須先順利地、不受傷也不傷人地,最好還能保留一點興致地,完成了『認』與『服』的過程。不是屈從或者退守,不是所謂的認老或服老(它們總是有點無奈,像是被逼和了),而是清澈的認識,自在的服貼,終於寬敞的安頓。有點像在夾天絕壁間駕駛飛行器,出去了就是出去了,從此不同。但航程終究靠些運氣與天性。」
儘管充滿未知,但若把老年視為另一種狀態,沒道理不能保持臣服地面對。這麼想想似乎沒那麼可怕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