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們不斷質問我的忠誠是否足以讓你們依靠,但我又能依靠你們的忠誠嗎?」奈特在「辦事處」(英國秘密情報局)的徵召面談要結束時,對面試官問道。
奈特,是約翰勒卡雷生前出版的最後一本小說《間諜本色》的男主角。故事背景是英國脫歐和川普當政,骨子裡仍環繞在身為一個人的內在衝突及自我詰問,很勒卡雷式的。
雖對國家民族之大義不無疑問,奈特仍投入大半生搞情報工作,就算沒有推倒鐵幕或領導革命之類的輝煌戰績,至少可比日本上班族般鞠躬盡瘁。但辦事處不來終身雇用這一套,只是有個屎缺得找人填。這番轉折引出他邁入待退年齡的內心困頓,對價值信仰的猶疑與迴避,想證明自我但力不從心的窘境。
間諜也是人,有點中年危機也合理。
太太普露對於他投身的諜報世界,抱著淡漠疏離的態度,但當奈特遭逢重大事件,也是普露把他好好承接起來,讓他能發動最後一波挑戰。高大上的主義無法支撐你,甚至反過來踹你一腳,唯有身邊的人,才(可能)是真正的依靠。
這樣的奈特看著年輕一代,更聰明伶俐、更知識豐富,面對社會更無所適從:艾德的正義和道德感演變為尖酸和偏執,導致犯下大錯;芙洛倫斯曾在奈特手下工作且表現優異,因上位者的阻撓而斷然離去;奈特的女兒自小叛逆反骨,在大學主修哲學和純數學,某天一聲不響換了男友訂了婚,同時改讀醫學院,還陪著未婚夫飛去巴羅科羅拉島研究野生大蝙蝠(立刻讓人想起電影《世界上最爛的人》:女主角儘管高智商、高學歷、多才多藝,熟知各路思想流派和文藝批評,始終拿不定主意要過什麼樣的生活、想跟什麼樣的男人在一起)。
奈特對艾德和芙洛倫斯的出手相救,可能出於愧疚,想彌補自己是缺席父親的遺憾。「缺席父親」之象徵不只在個人層次,在世代意義上亦然--我們這一代把世界搞得荒腔走板,你們年輕人會如此憤怒完全可以理解。我無法隻身力挽狂瀾,亦無法支持你們偏激的理想主義,但總能幫你們活下去,別太早被體制給捏死。這或許也是勒卡雷眼見當代社會變局的心聲?
小說有相當比重描述「家務事」,最後亦扣著愛和家庭的主軸,並非完全的Happy Ending,不過算是美好了。現實已經太無解,虛構世界總得保留一點溫暖和救贖。
全書以奈特的獨白作結:「我曾想告訴他我是個正派的人,不過太遲了。」讀者應該都會認同,儘管世故了點,但奈特確實是個正派的人。
像脫歐或川普這種當代事件並不好寫,一不小心就淪為蹭熱度,把故事弄俗了。本書則是勒卡雷展示他在八十多歲高齡依然輾壓一大票人的好文筆,開頭只花四行半,就暗示了事件如何千絲萬縷,勾著讀者繼續看下去;修辭低調但巧妙,不露痕跡地創造視覺畫面和象徵意象,難怪大家都愛翻拍他的小說。
讀完後,除了手刀購入史邁利系列,也馬上重讀第二遍,想認真研究小說的欲望再次湧現。這本可能稱不上勒卡雷的頂尖經典,但作為一個諜報故事,仍是上乘之選。